《君之 2020》
電影:去年煙花特別多
主題:君之 2020
《去年煙花特別多》,一部由鬼才陳果執導,於香港回歸後一年上映的舊電影,二十二載了,本應過期,探討何去何從的題材,卻在 2020 顯得無處不起共鳴——想來,這倒是合了歷史輪迴的意象,每每旦夕禍福圓缺不休。
也是昔日缺乏人生歷練,半大不小的無知加上馬來西亞的光陰靜好,要說看得懂一齣關乎遠方七百萬民眾,因著時代遞進而集體焦慮的故事,那毋疑是種「扮哂蟹」的狂妄。不過人始終是會成長的,憑籍疫情災年積累的些微見識,以及冬春交替的幾許感悟,此番老戲重談,筆者但願能將論述提到點上,亦好為一整歲的濫觴做個總結。
彼時,西元 1997,隨著蘇格蘭風笛的輓歌緩緩奏響,米字旗於東方之珠應運降下,簡言之,那個盤桓了超過一世紀的殖民政權,它鞠躬退場了。道是桃花依舊笑春風,改元易轍下的港九新界仍是港九新界,只是頭頂的風向標變了方位,這樣的轉化自有人猝不及防,亦有人翹首以盼。
滾滾歷史進程中,當下的大人物如鄧小平先生和撒切爾夫人,他們肯定是要留名的。好比我國的抗疫圖騰諾希山醫生,或逆市神話「頂級手套」,經此一役,他們的事蹟註定彪炳史冊。然則洪流中還有無數個若你我掙扎求生的個體,處於過往與現實的夾縫裡,我們沒法子繼續既有的套路,又吃力摸索著被局面推進的新模式,天下之大,年輕人前路茫茫,中年人困守家業,樂齡人惆悵失神,這境況較之近卅歲來的任何一次「曾經」,都更叫人無所適從。
換個視角,看看陳果導演鏡下的《去年煙花特別多》,他構建起的「劇情」軌跡,雖與如今有著時空與規模上的差距,但氛圍一項卻是無獨有偶的雷同,大約急切覓得出路的人們,在行為上多是激烈且無序的吧。陳果的作品,從《九七系列》、《妓女系列》到《三夫》,向來皆不考慮觀眾的喜惡,他極致的去刻畫寫實,冀望能剝開好些公共問題的核心,但亦像他自己說的:「現在的處境,就跟我拍的主題一樣,是空的、什麼都沒有,大到看不到彼岸。」
看不到彼岸,是你我眼前最切身的障礙,也是劇中兩個主角,家賢(何華超飾)與家璇(李燦森飾)的障礙。他們兩人是親兄弟,大哥打小參軍,小弟則混黑道賺點快錢吃飯,很不幸的,這兩種職業都在「回歸」的浪潮裡遭遇了沈重打擊。先說說家賢,他是港英政府旗下的華籍駐兵,一個非常尷尬的建制,既非正規英軍,無法隨殖民官員們撤退,又不能效仿其他警消文職類的公務員們,過戶到特區政府手下做事,他半生訓練,出操,升旗,純粹的武人,爾今部隊解散,他與同袍們站在群眾匯聚的路旁,瞧著大陸軍伍威風入場之際,老兵們承受著失業後拖家帶口的壓力,還要被執法機構視為需監控的隱性恐怖份子,若個鄙視加上三餐不繼,再有紀律的人亦難免漸趨瘋狂。
至於家璇所處的黑幫,去掉了與港英政府的約定成俗,他們不曉得諸多偏門生意,是否還有暗流經營的空間。相比日韓這些容許黑幫存在的國家,或者與秘密結社糾纏不清的台灣政壇,中國的治裡方針,是對黑組織抱持全面的掃蕩態度。也就是說,原本明火執仗的草莽幫會,想要延續生存,即唯有朝使用「軟暴力」的隱蔽型「類企業」轉型。可要想做個西裝暴徒,甚至灰色企業家,三觀與視野方面有的是硬講究,那於家璇此種喋血街頭的混混來說,無以名狀的焦慮是易見的。
上述兩種狀況,恰巧在疫情的影響下給放大了萬倍,各行各業的你我,被裁撤的、被困住的、被遺忘的、被吞噬的、被時勢甩開的、被逼從頭出發的,哪怕不是全部,肯定也不為少數。這 2021,自由跨國會允許嗎?疫苗會應用嗎?貿易戰會消風嗎?停薪的職位會恢復嗎?市道會回暖嗎?老闆會破產嗎?小孩的書還讀嗎?政府還輪流換嗎?貸款還能寬限嗎?——種種排山倒海的大哉問,敢說就連神仙都得啞口無言,又怎的不使凡人們鬱結寡歡呢?
劇中某句對白講得很是貼切,家賢的老部下轉業到銀行當保安,眾人談及他的進展,表示羨慕工作的舒適度,另一名兄弟則直白的說道:「當佐幾十年兵,依家日日企系度睇人數銀紙,邊有話舒服㗎?」
是的呀,堂堂軍官士官,目下淪落到有者派傳單,有者給富人開車,有者做大廈看更,有者警衛銀行金舖,武人最奉為圭臬的榮譽感瞬息蕩然無存,且還不止一次被守護過的市民們唾棄,半生兢兢業業,卻挺不住時代的輾壓,這跟 2020 的部分產業,例如航空、旅遊、零售等等從業人員,其困頓何其相似?
小人物與大局面的抗爭,常常夾雜著淒涼與激進,迫於無奈,家賢跟隨弟弟加盟黑社會,他想維持舊日的高薪收入,可殘酷的現實則一巴巴掌的打在臉上,告訴他這世道已沒了你的位置。很明顯,父母更看重能言善道,「身光頸靚」的家璇,對沈默的自己基本是無視的。除此,年幼一輩對他及老兵兄弟們的恣意奚落,和對家璇等潮人作盲目崇拜的等等情節,導演想暗喻大家的,是新紀元裡傳統價值觀的分崩離析。
沒有直接的對或錯,就類同疫劫中遭停職的金牌銷售,他瞧著小上一圈的網紅電商們若順風般的競爭力,不能言之嫉妒,但滿腹自我懷疑的牢騷是絕對不在話下的。那麼拋個身子出來拼死一搏吧,像家賢,他於是帶著弟弟與同僚去搶劫銀行,還要特別選了英資單位,這便有點棄兒報復狠心母親的意味了。
相關劇情的推進,陳果導演延續了一貫的荒誕手法,他讓家賢與團伙們於行動中巧遇另一撥劫匪,結果觸發退伍英兵、賊人與警察們的三角亂鬥,他始終堅守不了軍人的信條,多年來的野戰訓練,未曾保家衛國,卻把第一次實況開火用在了犯罪上,且事態持續失控,末了以同僚殞命及弟弟捲款叛逃作為事件告終,他和他的一切忠孝信念,瞬間即淪成了齏粉。
「條氣好唔順」,是將許多暗湧下的問題,浮上水面的催化劑。人心焦慮,耐性自就耗盡,一陣陣的情緒爆發,一陣陣的不滿攤牌,人與人的牽絆便走向了離散。「怎麼樣的身份,才能夠解脫?」,片尾曲的歌詞透露了逆境中大夥的痛點。
新經濟常態下替代勞動力的人工智慧、把社會互動虛擬化的網絡技術,這與九七年七月香港的一夜蛻變沒啥不同,有的是被擠到牆角的「重災戶」。畢竟病毒不長眼,不到十二個月的過渡期又太突兀,超支的地球人口要嘛隔離自保,要嘛拿命去維持資本巨輪的通暢,二者擇其一,其實選的還是生存或生活,根本艱鉅之極。
家賢亦然,僥倖逃過警察追捕的他,幾個月後喪失常性,於一間餐館裡活活打死某個跋扈的古惑仔,他是將那人幻視成了無情的弟弟,是故邊開槍邊罵:「叫我去打劫,叫我入黑社會,我對你好失望啊!」
此處陳果用了非常血腥的方式去表達憤怒,我仔細算了一下,加上打穿少年臉頰的那一發,他籠統開了九顆子彈,尤其是家賢猙獰的奔向街道,豎出中指再被警察一槍爆頭的那幕,他的樣子幾似在詰問世界:「滿意了嗎?」
笑貧笑老也笑娼,人人皆道這是自古有之的涼薄。但戲的尾聲卻給了我們另一個答案,家賢中槍後並沒有死去,他遺失了記憶,這使得本來超級自我的硬漢子,此刻縱使幹著苦力活,亦不再較前頭一樣充斥著不甘與落寞。
原來一直在作祟的不是他物,卻是身旁那縷帶著定見的影子。
整部片內,具有象徵性的煙花一共炸了三次:
第一次是青馬大橋揭幕的當夜,彩光下家璇悄悄的捅死了仇人,此戲碼昭示著一個青年因利慾而質變的人生。
第二次是 6 月 30 日的中英交接儀式,家璇的老大被警方軟禁於酒店裡,他隔著窗戶看漫天花火,此戲碼寓意著包括三合會在內的傳統行業,一律都將橫遭壓縮。
到了第三次,7 月 1 日慶典該晚,硝煙裡家璇獨吞贓款人去無蹤,此戲碼描繪了新時代拋棄道德羈絆的冷酷輪廓。
這不,下一個元旦與春節已近在眉睫,會不會如往昔一樣伴著無窮煙火歡呼倒數?筆者猜,流毒四方的新冠疫情,約莫是不會答應的。興許正若英國探險家康拉德(Joseph Conrad)講的那樣,一切皆是隱藏在謬誤背後的智慧,唯有在生死契闊,摸索求生的旅程裡,真切的領略才會稍稍浮現。
但願,災禍過後,我們都能具備此等能力,且謙且斂且咬牙,去合力迎接那煙花雖少,卻不再傲慢,更不再容易的明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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